安多民,1949年生,山西平遙人。字長樂,號真玉覺,齋號頁玉堂、雕蟲居、千相館、騎游齋。詩、書、畫、印皆擅,尤以肖形印見長。
嶺東散記(續)
安多民
自1996年始,我單人獨騎,多年漫游在潮汕、嶺東這片廣袤的土地上。
每來廣東,必至潮汕。一因朋友多,二因地方熟。我拙力仿效古代文人俠客,仗刀騎游、以藝養藝,逐漸感到大路寬坦,游刃有余。
嶺東這地方,只要你來過,很快你就會感覺到這里充滿熱情、憨厚、忠信、爽直。無論你與他相識與否,只要你走進他的店鋪、畫室或居所,他就要你坐下來jiadai,諸事暫不談,先喝功夫茶。
主人坐在泡茶的位置,開爐,燒水,洗杯,烹茶。以前當是炭火,如今多用電壺。然后,擺開三只小小茶杯。杯當講究,制做精致,或景德鎮細瓷,或宜興紫砂,或建陽建盞,總之,看茶具就看到了主人的身份、學識、修養。若求高雅,或來貴客,講究一點就用泥爐木炭,精壺好水,每一步都仿照茶圣陸羽的手法,甚為嚴謹、莊重。靜待蟹眼初露、水珠翻滾,便抓一大把好茶塞入壺中,麻利地將沸水傾注壺內,水剛巧至壺沿,捂蓋稍蒙,再入蓋碗。片刻,三指掀蓋,則見雀舌漂浮,旗槍倒立,一股撲鼻的茶香便彌漫開來,頓覺芬芳盈室,香醉四座。然而,這滿壺濃香的頭道茶是不喝的,全部傾倒棄之,謂之洗茶。可能擔心雜塵、農藥之類吧。主人再次注入沸水,這才把琥珀色濃茶傾倒、均分注入杯中,禮讓再三,大家方趁熱啜飲。功夫茶有講究有說法,如“滾水燙壺,落茶高沖,刮沫閉塞、滾球洗杯”,注茶水時有“關公巡城”,“韓信點兵”等,名目繁多,這就體現出潮汕功夫茶的深厚文化來了。茶碗在三只杯上來回巡游,茶水傾注,謂之“關公巡城”。如此,才會使得三只杯中濃淡相勻。再看倒茶之手,更是靈巧,蓋碗中水倒至將盡之時,手腕便上下點動,謂之“韓信點兵”。把余茶一滴滴均分各杯中,一滴不剩,茶碗水盡時,三只杯也剛好水滿,不少不溢。從頭到尾,單見指腕舞動,一整套動作那么麻利、輕松、自如,令人眼花繚亂。沖個茶竟然能鼓弄的如此高深莫測,不得不讓人嘆服,技近乎神也!這下你就理解了潮汕功夫茶何謂之“功夫”了吧。難怪潮汕功夫茶也被人們稱之為“中國茶道”,看來一點也不過分。據說,東瀛茶道也是仿此“東方神技”。
若初來潮汕,看到功夫茶竟這么舞弄,如此神奇,像魔術?像雜技?能不讓你目瞪口呆嗎?況且,整個潮汕整個嶺東功夫茶藝男女老少皆能,每日里自家都要沖泡三五次的,家常便飯嘛,久日久之,功夫能不嫻熟嗎?這就像草原騎馬、水鄉駕船,何怪之有!你若有幸遇到沖茶高手,看真正行家弄,聽高人論,弄功夫茶時須神凝心靜,意態淡定、運丹田氣,采禪家法,手熟,腕活,狀若行云流水,此時功夫茶方入化境。
潮汕還有一絕:醬橄欖:粒大、肉肥,色深,味香。吃白米飯就上一兩枚,是最好搭配。一過嶺東,或珠三角,或粵北、粵西,此物皆無。
因合伙人黃丹生家居潮陽,便帶我到潮陽,結交那里的書畫家。如此一來,觸角便想往遠延伸,到汕頭以外探尋更廣闊的“領域”。此后,除了經常渡海往來于汕、潮兩地。還去澄海、濠江、潮南等地謀求“發展”。隨著友人漸多,地域漸廣,更想領略整個嶺東、整個潮汕的風土人情,除飽覽這里秀山麗水,進而想考察、研究潮汕地區的文化,即人文、歷史、藝術等等。如此一來,就得深入下去,不能僅限于汕頭、潮州、梅州等大城市,而應該到鄉村、小鎮。于是跑到下面的和平、銅盂、兩英,貴嶼、仙城,司馬鋪、陳店、占籠等鄉鎮去,我單車方便呀。于是認識了和平鎮“自勞地”畫廊主人鄭少雄、兩英鎮畫廊友人方繩文、貴嶼蕭培創,占籠鎮僑聯主席鄭先生等人,皆成朋友,至今銘記。
單車如風,來去自由。索性潮州、梅州、豐順、揭東、揭西、興寧、五華、紫金等區縣都跑個遍,甚至遠到河源,夜里觀看當時著名的音樂噴泉。印象深有紫金產的“竹殼茶”,一粒粒茶丸用一種竹殼皮包裝,每粒中間扎線繩,看去像一串小葫蘆、小蒜頭。沖泡時取出一粒即可。茶湯色深,芳香濃郁,兼藥用功效,祛濕熱。每次,我買好多串,吃好久。
嶺東地區種群大體分潮汕、客家兩種,語言也分為潮汕、客家兩種話。以前好些潮汕人聽不懂客家話,反之,客家人也聽不懂潮汕話,即使靠的很近的兩個鄰縣也是如此。如豐順乃客家人居多,那里人就聽不懂幾十里外潮州人講話。更奇怪的是廣東省人民廣播電臺、電視臺,每次廣播重要新聞都要用四種話,先后輪換著來。先普通話,再廣州白話播一遍,再潮汕話播一遍,再客家話播一遍。一檔節目要換四種話。你想,每種話需男女播音員各一名,這檔節目就得8名播音員,奇葩吧。你要只用一種話播,有半個廣東的人聽不懂。
一次,我去了揭西,地屬客家。縣文聯主席作家蔡高暖先生熱情接待了我。在汕頭聽慣了潮汕話,乍一聽客家話,覺得別樣新鮮。作為小說家的蔡先生善談,滔滔不絕、侃侃而談,對我說:“客家話實際上是從北方話轉來的。當地潮汕話屬閩南語系,而客家話屬北方語系,故彼此不通。”蔡先生還講:“以前,一般客家人到潮汕需請翻譯,否則生意不好談。”蔡先生為人熱情,替我打電話聯系人刻印,臨別時贈我一本他出版的小說集。我返晉后多次給他打電話,總聯系不上,后來友人才告我:蔡高暖老哥已然去世多年了。聞訊,怎不讓人悲傷惋惜,抹淚哀悼!。
至普寧,今稱流沙,也是一個縣市。紅軍歷史上有名的“流沙會議”即在此。文化館黃敏僑先生用他的摩托載我四處尋訪文士藝友,替我求人刻印,甚是熱情,為答謝敏僑,我刻一生肖印贈敏僑。
說到此,汕頭文友們都建議我去揭陽,那里文人墨客多,還有個“嶺東書畫院”。
一次,黃青姐說:“那個畫院在咱們潮汕很有名氣,院長和副院長我都熟。”她收起手機繼續說:“安老師你過去看看吧,院長、副院長我都給你聯系好了。”
說走就走,跨我“赤兔馬”,單車取揭陽。沒半天便到了。先見到的是副院長陳志標先生,略寒暄,他便帶我去見院長。
嶺東書畫院坐落在揭陽市內一條南北向大街上,是一座氣派的小二層樓,下面門臉有牌匾,赫然寫著“嶺東書畫院”。運筆瀟灑,行草書寫,石綠填色,落款——激夫。
進門,上樓,握手,寒暄,互相介紹。在座四人。院長陳錦雄,字激夫,四十多歲,精神飽滿,裝束整潔,文質彬彬,談笑自若,擅寫能畫,尤精詩詞。還有秘書長黃月哲先生,五十多歲,身材不高,謙恭和善,開口一說話便笑意滿臉,系潮汕著名作家。剛才見到的副院長陳志標,字大地,細瘦身材,精明能干,謙恭有禮,說話時表情豐富,能寫善畫,而且喜歡學習,追求上進,后上京求學,拜名家為師,進修數年畫藝大進。還有畫師陳經宇,年輕帥哥,修長身材,言語清亮,談吐非凡,善花鳥,有石缶、八大意味。整個畫院人才濟濟。
接著,功夫茶開場。陳院長穩坐茶臺,親自執壺。大家圍坐邊交談,邊待水沸。再欣賞一番“關公巡城”“韓信點兵”。然后,玉盞注茶,香湯誘人。大家雙手舉杯,狀如作揖,朗聲互敬:“jiadai,jiadai,”珍湯啜飲,齒頰留香,主客談笑,滿座皆歡。問:何方香茗?答:福建武夷,再問:何名?答:“鐵觀音”。呀,此乃名茶!難怪如此香濃!陳院長說“潮汕功夫茶,多用福建茶。”我這才想起,曾在普寧青年書協主席李明生處,他用紅泥小火爐,木炭煨老壺,也用的是福建茶。在惠來李漢文小弟家是宜興紫砂壺,建盞 兔毫杯,用的也是福建茶。于是,我笑道:潮汕功夫飲,獨用閩山茶。
“不,我們潮汕也有名茶,單樅、水仙也是佳飲哦。”志標副院長糾正說。
激夫院長說:“咱們先飲了這杯,待會換潮汕茶讓安先生嘗嘗。”
除卻茶話題,更多是書畫。接著鋪紙揮毫,人人動筆,或書或畫,各顯其能。嶺東書畫院里成為藝友們放浪形骸的小天地。你來一幅梅花,題“冰雪紅妝”。他來一幅山水,題“桃源閑居”,我選一石,刻“情結嶺東”。再刻一肖形印,在我書寫的一幅甲骨文上當 引首。月哲老面對大家熱火朝天的歡騰場景,拈須略思索,一首絕句脫口而出:
“雅士文豪會嶺東,人生快事有緣逢。
圖龍刻鶴懷雄志,霞蔚云蒸氣勢宏。”
在場的人皆拍手稱快,院長激夫先生每到快意時,總是爽朗大笑,感染旁人。此時月哲老亦微笑自得,端起滿盞濃茶,一飲而盡。
寫畫情濃,不覺中午,激夫院長說:“jiaben(吃飯)。”,就在畫院附近便有一個潮汕老菜館,他說:“那里手藝頗佳。”
大家正起身,月哲老說:“我已電話定好餐了,”他看了一眼院長,好像征求意見,接著說:“其中有一盤“鮮炒海蟶”,一碗“蛤蜊蝦湯”,招待北方朋友就得用咱們潮汕土菜,讓北方朋友嘗嘗嶺東海味。”院長激夫說:“甚好,甚好。”
話畢,大家前往。餐后,爭相買單。月哲老笑瞇瞇地說:“我已買過了。”
這就是熱情好客的潮汕人,處處盡顯豪爽大方。
副院長陳志標先生對我說:“既來之,則安之,就請安先生下榻我畫室吧,多住些日子不妨,屆時,我還要請您刻幾方印呢。”
他畫室里面正好有張床,于是,我便住了下來。
志標先生十分喜愛我刻的肖形印,無論佛像,還是生肖。為珍重,他數次前往廣州、汕頭采購章料。我敢說:嶺東人中,收藏我印章最多的他是第一位。而且,其中還有我入選全國第四屆篆刻藝術展的兩方印。
我們自始至終,合作愉快。你想,住他那里,吃他那里,刻印潤例照付不誤。只此一點,就不得不讓你對嶺東人敬佩無地、贊不絕口。潮汕人就是這樣:大方、豪爽,難怪他們中很多人在海外經商者皆風生水起,興旺發達;嶺東人就是這樣:友好,理解,難怪在四海之內口碑甚好、信任度高。因此,我們相交三十余年,至今依然親如兄弟,常常掛念,時不時電話問候、微信聯系。
揭陽還有一位老書法家佘惠文,他也十分喜愛我的印,每需刻,款總付。
揭陽還有一位著名畫家潘錫豪先生,師承名家潘天壽先生,是揭陽市文聯組聯部長,揭陽中國畫院院長,特別擅長指畫、花鳥畫。他畫的南國水果荔枝鮮艷欲滴,令見者垂涎。我初到揭陽時,他正在文化館工作,便用摩托載我四處拜師求友為我招徠業務。 一次中午時,他說:“請你吃‘粿子’好嗎?”我初到,不知‘粿子’是何物,友人請,答應好了。以為是什么水果點心類,誰知端上來是一碗米線。他們叫‘馃子’也叫‘粿條’。看著熱氣騰騰端上來,他用潮汕話招呼:“來,jiaben。”
錫豪先生請我到他的“懷洛齋”美術館作客并洽談合作,邀我住他那里,他在門楣上扯了一橫幅:“山西著名篆刻家蒞臨篆刻交流”。“著名”二字把我窘了好多天。此次合作很愉快。
在嶺東書畫院期間,志標副院長還引見了一位名叫曾為新的朋友,他是南澳海關領導,南澳是一個小島,卻也是一個縣。相識后邀請我到南澳做客,我騎車渡海去了那里。曾關長開車載我周游了整個小島。原來南澳也是個歷史深厚的地方,現在還保存有不少南宋時期的名勝古跡,他邊游邊講,讓我們彷佛穿越回古代。午餐,他特意安排在一個海邊漁村,品嘗漁民剛剛捕撈上來的海鮮。晚上,在他海關行政大樓窗前,我有幸欣賞到海島漁民夜捕的情景,海面上那一盞盞小漁燈,閃閃爍爍,和天上的銀河相連,分不清哪是海哪是天,天水一色、星火一片;星星眨眼,漁火跳動,南澳的夜景真是如夢如幻、繽紛綺麗。
時隔多年未去嶺東,但常常夢回潮汕,那里被我親切地稱作第二故鄉。嶺東,總是讓我銘記心中、時常想起,想那里變化一定不小,如今,我的兄弟姐妹們一切都好吧,滄桑易老、歲月易逝,肯定他們也都年歲大了、老了,但我對他們每個人的一顰一笑都記憶猶新、聞音知人。至今依然對那片我曾經走過、打拼過、汗水浸泡過的地方倍感熟悉、倍感親切,隨著時間的推移,讓人日益縈懷、思念愈切。每每回想,每個城市、每個友人都還那么清晰、那么熟悉,打開相冊,他們彷佛近在咫尺,促膝可談。曾經的一幕幕場景彷佛發生在昨天。又一想,已然卅年,年歲不少了,不由得長嘆人生之快,如箭矢穿空,白駒過隙。欲有長繩套日,挽回 那段美好的時光,該多好!
長望潮汕,感慨無盡,高歌一曲,奉獻嶺東:
蠅利虛名半世求,天涯浪跡樂無愁。
群山帶笑迎風舞,大海歡歌激水流。
靜好呼朋擎玉斗,清閑結伴放飛舟。
何時潮汕重游去,翹首經年又轉秋。
陳志標
黃 青
陳楚昭
魏道生
李漢文
鄭少雄
壬寅晚秋三晉野老古陶瓷工西泠印癡安多民于海河金阜橋寓所